摘要： 乌克兰宪法法院2001年第2-в/2001号判决就旨在修订《乌克兰宪法》第81条，规定民意代表若退出其当选时所属的政党或政党联盟在议会中的党团，其授权将被提前终止的法律草案是否符合《乌克兰宪法》第157条和第158条进行了审查。宪法法院认定该修正案草案符合宪法规定，未侵犯或限制人权与公民自由，亦未旨在终结独立或侵犯领土完整。本文旨在深度解析该判决的背景、法律依据、裁判逻辑及其对乌克兰宪政体制和代议制民主实践的深远影响。通过对判决的批判性审视，本文认为，尽管该判决在特定历史时期有其合理性考量，但其对议员自由委托的限制、对党内民主的潜在压制以及对议会政治生态的塑造值得进一步反思。
关键词： 乌克兰宪法法院；宪法修正案；议员授权；政党纪律；自由委托；命令委托；第2-в/2001号判决
一、引言
乌克兰自独立以来，其宪政体制的构建与完善始终伴随着复杂的政治博弈。议会作为国家权力体系的核心组成部分，其成员的法律地位、权利与义务，特别是议员与政党、选民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宪法学界和政治实践中关注的焦点。2001年7月4日，乌克兰宪法法院作出的第2-в/2001号判决（以下简称“本判决”），对一项旨在修正《乌克兰宪法》第81条的法律草案（注册号6254，2000年12月1日）是否符合《乌克兰宪法》第157条和第158条的规定出具了结论。该修正案的核心内容是：若依据政党名单当选的乌克兰人民代表退出该政党或政党联盟在议会中的党团，其授权将依法提前终止。这一规定实质上确立了某种程度的“政党捆绑”或“命令委托”制度，对乌克兰的议会运作和政党政治产生了深远影响。本文将对本判决进行梳理，分析其裁判逻辑，并结合法学理论对其进行深度评价。
二、案情概述与宪法法院的审查前提
（一）案件背景与提请
乌克兰最高拉达（议会）向宪法法院提请，要求就其拟议的《乌克兰宪法》第81条修正案草案是否符合宪法第157条和第158条的规定出具意见。该修正案提议在宪法第81条第二款之后增加一款：“若依据政党名单（政党联盟名单）当选的乌克兰人民代表退出该政党（政党联盟）的议会党团，其授权应依法提前终止。”
（二）宪法审查的相关条款
《乌克兰宪法》第157条： 该条第一款规定，如果宪法修正案旨在废除或限制人权与公民自由，或旨在终结乌克兰的独立或侵犯其领土完整，则不得修改宪法。
《乌克兰宪法》第158条： 该条规定，已被最高拉达审议但未获通过的宪法修正案草案，在一年内不得再次提交；最高拉达在其任期内不得两次修改宪法的相同条款。
《乌克兰宪法》第159条： 宪法修正案草案须经宪法法院就其是否符合第157条和第158条的规定出具意见后，方可由最高拉达审议。
乌克兰总统办公厅亦向宪法法院致函，认为此项修宪旨在“保护选民的权利与自由，并保障人民的意愿表达”，因此符合宪法第157条和第158条的要求。
三、宪法法院的裁判理由与结论
宪法法院在听取了各方代表的陈述并审查了案件材料后，作出了如下认定：
（一）关于符合宪法第158条的情况
宪法法院指出，本届最高拉达此前未审议过该宪法修正案草案，也未曾修改过宪法第81条中关于提前终止人民代表授权的规定。因此，该草案符合宪法第158条的程序性要求。
（二）关于符合宪法第157条的情况
这是审查的核心。宪法法院审议了拟议修正案是否会导致废除或限制人权与公民自由。法院认为：
不构成对普遍人权与公民自由的限制： 法院认为，该修正案不限制也不废除人权与公民自由，特别是宪法保障的思想与言论自由（第34条第一款）、选举中的自由意志表达（第71条第二款）、以及为实现和保护自身权利自由及满足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利益而自由结社组建政党和公共组织的权利（第36条第一、二款）。政党在乌克兰促进公民政治意愿的形成与表达，并参与包括最高拉达选举在内的各类选举。
不限制作为个人和公民的人民代表的权利与自由： 法院强调，这些变动不限制作为个人和公民的人民代表的权利与自由，因为它们仅仅关联于其特殊身份 (пов’язані тільки з його спеціальним статусом)，此特殊身份源于人民代表因履行国家职能而被赋予的授权性质。
不涉及国家独立与领土完整： 该修正案亦未旨在终结独立或侵犯领土完整。
基于上述理由，宪法法院得出结论，认定该宪法修正案草案符合《乌克兰宪法》第157条和第158条的要求。该结论具有强制执行力、终局性且不可上诉。
四、深度解析与评价
本判决在乌克兰宪政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它在法律上确认了政党在议会政治中的核心地位，并试图通过宪法机制强化政党纪律和议会党团的稳定性。然而，从法学理论，特别是代议制民主理论和宪法权利保障的角度审视，本判决亦存在诸多值得商榷之处。
（一）历史思维的审视：特定时期的政治需求与制度选择
2000年代初期的乌克兰，政党体系尚不成熟，议员“跳槽”现象（“（这种行为也被称为‘政治投机’）”）频发，严重影响了议会的稳定性和政党政治的有序发展。从这个角度看，引入“政党捆绑”条款，旨在通过宪法手段巩固通过比例代表制选举结果所体现的选民意志——即选民投票给政党名单，期望该党能够贯彻其政治纲领。总统办公厅提出的“保护选民权利与自由，保障人民意愿表达”的论点，也正是基于此逻辑。因此，该修正案及宪法法院的判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乌克兰政治精英对于稳定政治秩序、强化政党责任的迫切需求。
（二）批判性思维的审视：对议员自由委托原则的冲击
自由委托与命令委托之辩： 现代代议制民主理论通常认为，议员一旦当选，即代表全体国民的利益，而非仅代表其选区或其所属政党的利益，享有“自由委托”（free mandate），而非受特定指令约束的“命令委托”（imperative mandate）。本判决所认可的修正案，实质上强化了命令委托的色彩。议员因退出党团而失去议席，意味着其在议会中的行为和立场必须高度服从于党团的决定，否则将面临丧失议员资格的风险。这无疑限制了议员独立思考、自由表达和基于良知投票的空间。
宪法法院“特殊身份”论的再思考： 宪法法院认为，该修正案不限制作为个人和公民的人民代表的权利与自由，因为这些限制仅关联于其“特殊身份”。这一论证值得商榷。诚然，议员身份具有特殊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作为公民的基本权利（如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可以在此“特殊身份”下被不成比例地克减。议员退出党团，可能基于对政党纲领、政策或党内运作的理性反思和不同意见，这本身就是其思想自由和政治表达的一部分。将其与议员资格直接挂钩，可能压制党内不同声音，阻碍正常的政治辩论和政策调整。
对选民意志的理解： 虽然比例代表制下选民更多是投票给政党，但选民投票时也可能考虑到名单上具体的候选人。同时，选民的意愿也并非一成不变，政党和议员的表现会影响选民的持续信任。将议员与当选时的政党（党团）过度捆绑，可能使议员在面对政党决策失误或违背竞选承诺时，难以代表选民的真实或变化的意愿进行有效的监督和制衡。
（三）个性化与创造性思维的审视：潜在影响与制度完善方向
对政党政治生态的影响： 此类条款可能导致政党领袖权力过度集中，党内民主受到削弱。议员为了保住席位，可能不得不屈从于党内高层的意志，即便该意志未必符合公共利益或其个人政治信念。长此以往，可能导致议会政治僵化，缺乏活力和真正的代表性。
“依法”终止授权的模糊性： 修正案规定议员授权“依法” (на підставі закону) 提前终止。这意味着具体的程序和条件将由后续的法律来规定。如果这部后续法律的制定缺乏透明度和公正性，或者赋予政党（党团）过大的自由裁量权来决定何种情况构成“退出”，则可能为政治操弄留下空间。
比较视野的启示： 国际上，关于议员退出或被开除出党后是否应丧失议席的问题，各国实践和规定不一。一些国家采取严格的自由委托原则，议员席位属于议员个人；另一些国家则通过法律或政党内部规则对议员的忠诚度进行一定约束。但直接通过宪法修正案来规定此种严格的“政党捆绑”，相对少见，其合宪性与合理性在不同法治环境下会受到不同评价。
制度完善的思考： 与其通过剥夺议席的方式强制维持党团稳定，不如探索其他更符合民主原则的路径，例如：强化政党内部的民主决策机制；提高政党政策的透明度和回应性；完善选民对议员的监督和罢免机制（尽管后者也充满争议且操作复杂）。关键在于如何在保障政党政治有效运作与尊重议员独立履职、代表选民意志之间取得平衡。
五、结论
乌克兰宪法法院2001年第2-в/2001号判决，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为应对当时政治挑战而作出的制度选择。它试图通过强化政党对议员的约束力，来维护议会运作的稳定性和选举结果所体现的选民集体意志。宪法法院从形式上确认了该宪法修正案草案符合宪法第157条和第158条的程序性和实体性要求，特别是强调了该条款不侵害公民基本权利，而是针对议员“特殊身份”的规范。
然而，从更深层次的法治理念和代议制民主原理来看，本判决所认可的“政党捆绑”条款，对议员的自由委托构成了实质性限制，可能对党内民主、议会辩论的质量以及政治代表性的真实性带来负面影响。虽然该判决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和逻辑自洽性，但其对乌克兰宪政民主长远发展的影响，特别是对议员独立性、政党与议员关系模式的塑造，值得持续关注和反思。在未来的宪法实践中，如何在维护政党政治的稳定性和功能性的同时，充分保障议员的履职独立性和选民的根本利益，将依然是乌克兰及其他转型国家面临的重要宪法课题。
参考文献：
[1] Конституційний Суд України. Висновок у справі за зверненням Верховної Ради України про надання висновку щодо відповідності проекту Закону України "Про внесення змін до Конституції України" вимогам статей 157 і 158 Конституції України (справа про внесення змін до статті 81 Конституції України) : Рішення № 2-в/2001 від 04.07.2001 // Офіційний вісник України. – 2001. – № 28. – Ст. 1263.
[2] Конституція України : прийнята на п’ятій сесії Верховної Ради України 28 червня 1996 року // Відомості Верховної Ради України. – 1996. – № 30. – Ст. 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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