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与关键词
英国最高法院在“Elgizouli 诉内政大臣案” ([2020] UKSC 10) 中审理了内政大臣在未获得不判处死刑保证的情况下，向美国提供与恐怖主义调查相关的司法协助信息的合法性问题。判决涉及两大核心争议：一是英国普通法是否禁止政府提供可能导致他国判处并执行死刑的协助；二是该信息传输行为是否违反了《2018年数据保护法》。最高法院多数意见认为普通法并未绝对禁止此类协助，但在数据保护问题上则一致裁定政府行为违法。本文旨在深度解析此案中关于普通法发展、行政权力行使以及数据保护法适用等关键法律问题，评价判决对英国司法实践、人权保障及国际合作的影响，特别关注在涉及死刑风险时，普通法原则与成文法规范之间的互动与张力。
关键词： 司法协助；死刑；普通法；数据保护；《2018年数据保护法》；行政自由裁量权；人权
引言
“Elgizouli 诉内政大臣案”（以下简称“Elgizouli案”）是近年来英国司法实践中一宗引人注目的案件。该案不仅触及了英国政府在国际反恐合作中面临的复杂法律与伦理困境，也深刻反映了英国普通法在人权保障方面的演进、行政机关自由裁量权的边界以及数据保护立法在规制国家行为中的重要作用。案件的核心在于，英国政府是否有权在未获得“不判处死刑”保证的前提下，向可能判处并执行死刑的美国提供刑事调查所需的个人信息。英国最高法院的判决，特别是在普通法原则与《2018年数据保护法》（Data Protection Act 2018，以下简称“DPA 2018”）适用上的不同结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和分析英国宪政法律体系内部张力的绝佳样本。本应用将对Elgizouli案的案情、主要争议焦点、法院判决理由进行梳理，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交互式呈现与评价。
一、案情回顾与主要争议
申诉人Elgizouli女士的儿子被指控为在叙利亚活动的恐怖组织成员，并对数名英美公民的死亡负有责任。2015年，美国政府就Elgizouli女士儿子的活动向英国政府提出司法互助请求（Mutual Legal Assistance, MLA）。英国政府的长期政策是在此类情况下要求获得所提供信息不会被直接或间接用于可能导致判处死刑的程序的保证。然而，经过与美国政府的政治磋商，时任内政大臣（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Home Department, SSHD）认定存在“例外情况”，同意在未获得此类保证的情况下提供信息。
Elgizouli女士就内政大臣的决定向分座法院提起司法审查，但其各项诉讼理由均被驳回。分座法院随后认证了两个具有普遍重要性的法律问题，构成其向最高法院上诉的基础：
- 内政大臣行使其权力以促成死刑判决是否违法（“第一争议点”）。
- 英国执法机构向海外机构传输个人数据，用于可能判处死刑的刑事诉讼，是否合法（“第二争议点”）。
英国最高法院最终支持了Elgizouli女士的上诉。多数法官（包括副院长里德勋爵、卡恩沃斯勋爵、霍奇勋爵、布莱克女男爵和劳埃德-琼斯勋爵）驳回了其在第一争议点上的挑战，但支持了其在第二争议点上的上诉。克尔勋爵则认为两个争议点均应支持上诉。黑尔女男爵发表了简短的引言式判决，概述了上诉中的关键问题。
二、核心争议点之法理辨析
（一）第一争议点：普通法与协助死刑问题
此争议点探讨的是英国普通法是否禁止政府提供可能导致他国判处并执行死刑的协助。以下分别陈述申诉人观点、内政大臣回应以及最高法院的裁决理由。
- 鉴于英国政府通过国际公约、国内立法和政策长期致力于废除死刑，英国普通法的一项基本原则是，当存在协助可能导致判处死刑的风险时，英国不应提供司法互助。
- 该原则延伸至任何促成死刑判决的行为。
- 普通法的发展可以超越欧洲人权法院的判例。
- 依据关于延迟执行死刑的判例，死刑本身构成不人道和残忍的待遇。
- 申诉人试图扩展《欧洲人权公约》赋予的生命权适用范围。
- 普通法中并无申诉人所主张的原则。
- 普通法的发展是渐进的，申诉人提议的改变将是巨大且富有争议的。
多数意见认为普通法的发展应持谨慎态度，并尊重议会的行动和《欧洲人权公约》。允许将个人驱逐或引渡至可能判处死刑的司法管辖区的可比立法规定，并未包含对此类行动的绝对禁止。因此，普通法不应被解释为创设一个比议会立法更为严格的禁止性规则。这意味着，尽管英国在政策层面反对死刑，但在普通法层面，并无一项绝对禁止政府提供可能间接促成死刑判决之司法协助的原则。
里德勋爵和霍奇勋爵分别表示同意卡恩沃斯勋爵的评估。
克尔勋爵认为普通法可以在此领域发展，并受外部影响（包括欧洲人权法院和欧盟法院的判例）。他接受普通法已经发展到可以将延迟执行死刑视为有辱人格的待遇，并类推认为协助他国施加死刑也应受到普通法的审视和限制。他强调，普通法具有动态适应能力，能够回应社会价值观和人权标准的演变。
第一争议点：法院投票概览
图表显示最高法院法官在第一争议点（普通法问题）上的投票分布。
评析 (第一争议点)
多数意见体现了英国司法传统中对议会主权和立法优先性的尊重，以及普通法“拾遗补缺”和渐进发展的特性。法官们倾向于在缺乏明确立法禁止或既有判例强力支持的情况下，不轻易通过司法判决创设新的、具有深远政策影响的普通法规则。这种司法审慎固然有其合理性，但也可能被批评为未能充分回应人权保障的时代呼声。克尔勋爵的异议则展现了一种更为积极的人权司法观，强调普通法作为动态法律体系的生命力及其吸纳国际人权准则的能力。
（二）第二争议点：《2018年数据保护法》与跨境数据传输
此争议点关注英国执法机构向海外机构传输个人数据，用于可能判处死刑的刑事诉讼，是否违反了《2018年数据保护法》(DPA 2018)。
- 信息传输违反了DPA 2018第35条。
- 内政大臣本应遵守适用于此类传输的一般条件（DPA 2018第73至76条）。
- DPA 2018第73条尤其要求内政大臣对相关法定测试进行具体考量。
- 已遵守DPA 2018的实质性规定。
- 实质性遵守（而非完全遵守）即已足够。
最高法院在这一点上一致支持了Elgizouli女士的上诉。
克尔勋爵的观点：DPA 2018要求数据处理合法且公平，并且在为执法目的处理数据时，必须以特定、明确和合法的方式收集。在本案中，数据处理不合法（其理由基于其对普通法的不同看法，但其数据保护分析逻辑独立）。
卡恩沃斯勋爵的观点 (里德勋爵和霍奇勋爵同意)：由于不存在欧盟委员会的充分性决定（adequacy decision），且本案中未遵循适当的保障措施（appropriate safeguards），信息传输违反了DPA 2018。更重要的是，内政大臣未能按照DPA 2018的要求，对何为“特殊情况”（special circumstances）进行具体评估。DPA 2018第73条允许在缺乏充分性决定或适当保障措施的情况下进行数据传输，但前提是满足严格的“特殊情况”条件，包括该传输对于特定执法目的而言是“绝对必要”（strictly necessary）的，并且已对数据主体的权利和自由进行了适当考量。法院认为内政大臣未能证明其决定符合这些严格要求。
第二争议点：法院投票概览
图表显示最高法院法官在第二争议点（数据保护法问题）上的投票情况。
评析 (第二争议点)
最高法院在第二争议点上的一致裁决具有重要意义。它凸显了数据保护法作为一项独立于传统普通法权利保护的、强有力的法律工具，在规制行政行为，特别是涉及个人敏感数据跨境流动的行为方面所发挥的关键作用。判决强调，行政机关在行使自由裁量权时，不能仅仅声称“实质性遵守”法律规定，而必须严格遵循法律设定的条件和程序。即使是出于国家安全或国际合作的考量，行政机关的行为也必须在数据保护法律框架内找到坚实的合法性基础。
三、判决的深层意涵与评价
Elgizouli案的判决揭示了英国法律体系内部多个层面的互动与张力：
- 普通法的发展与局限性： 案件再次确认了普通法发展的渐进性和审慎性。多数法官不愿意在缺乏明确先例或立法指引的情况下，通过司法解释大幅扩展普通法对行政行为的限制。
- 数据保护法的赋权作用： 相较于普通法的保守，DPA 2018在本案中展现了其作为新兴权利保护机制的强大力量。数据保护不再仅仅是技术性合规问题，而是关乎个人基本权利和自由的实质性法律保障。
- 行政自由裁量权的司法审查： 判决重申了司法机关对行政自由裁量权进行审查的职责。在DPA 2018的适用上，法院进行了更为细致和严格的审查。
- 人权保障的多重路径： Elgizouli案表明，在英国法律体系中，人权保障可以通过多种路径实现。即使一条路径暂时受阻，其他法律规范仍可能提供有效的救济。
- 对国际司法协助实践的影响： 此案判决将对英国未来与其他国家进行司法协助和情报共享的实践产生实质性影响。英国政府必须严格遵守数据保护法的规定。
四、结论
Elgizouli案是英国宪法和行政法领域的一个重要判例。它不仅厘清了在涉及死刑风险的司法协助中普通法与数据保护法的适用界限，也深刻揭示了在人权保障、国家安全与国际合作之间寻求平衡的持续挑战。多数法官在普通法问题上的审慎与在数据保护法适用上的严格，共同勾勒出英国当前司法实践的复杂图景。
尽管普通法未能如申诉人所愿，提供一个禁止协助他国施加死刑的绝对原则，但DPA 2018的胜利却意外地成为了阻止此次无保证信息传输的关键。这无疑提升了数据保护法在英国法律体系中的地位，并为未来类似案件中的权利主张者提供了新的法律武器。Elgizouli案的判决，将持续引发学界和实务界对于普通法发展、行政权力边界以及数据保护在现代社会治理中角色的深入思考。
参考文献
- [1] UK Supreme Court. Elgizouli v. 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Home Department. [2020] UKSC 10.
- [2] UK Supreme Court. R (on the application of Sandiford) v. Secretary of State for Foreign and Commonwealth Affairs. [2014] UKSC 44.
- [3] European Court of Human Rights. Al-Saadoon v. United Kingdom. No. 61498/08, 2 March 2010.
- [4] European Court of Human Rights. Khan v. United Kingdom. No. 11987/11, 28 January 2014.
- [5] Privy Council. Pratt v. Attorney-General of Jamaica. [1994] 2 AC 1.
- [6] Data Protection Act 2018 (UK).